时间: 2021-05-19 11:01:36 来源:生态雅安
玉杲
高富华/文
1979年上高中,早熟的同学开始青春萌动,有的将“情诗”悄悄放在女生的书包中。语文老师张强知道后,并没有批评写“情诗”的同学,只是笑了笑说:“我看你们的‘情诗’,连打油诗都说不上。你们真的有本事,就写一部《大渡河的支流》出来。”
《大渡河的支流》是什么?我们一片茫然。
“这是一部长篇叙事诗,写这部长诗的人,老家就在我们学校对面。将来你们考上大学中文系,课本上会讲述他的这首诗。”张强老师告诉我们。
后来,参加四川省高等教育汉语言文学专业自学考试,拿到《中国现代文学史》教材,就迫不及待地寻找《大渡河的支流》。果然在书中,我不仅找到了玉杲,还看到了周文,他们都是从雅安走向延安的著名作家。
周文的小说,玉杲的诗,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,都占有一席之地。
再后来,我结识了王履道,他是我老家芦山县升隆乡中心校的语文老师、校长。在交往中意外得知,玉杲就是他的父亲,玉杲的原名叫王宗尧,老家就在芦山县城的北街。
大河奔流,有一条河在芦山县城穿城而过,这条名叫芦山河的河流,正是青衣江的上游,而青衣江是大渡河的支流。《大渡河的支流》写的就是发生在芦山河畔的故事。
在王履道“片断式”的讲述中,我大致梳理出了玉杲的“诗与远方”。
《大渡河的支流》
《大渡河的支流》稿费:一支钢笔
《大渡河的支流》是这样开篇的:
夜里,村庄和田野
睡熟了……
当猫儿不叫,狗儿不咬
当夜已深,露水微微的时候
然福跳下墙来,影子从墙头
落下,像一只疾飞的鸟。
毫不夸张地说,仅就《大渡河支流》开篇的一段诗句,就让无数的读者深深震撼。
1945年6月,在重庆出版的《文艺杂志》第一卷第二期,刊发了一部长篇叙事诗《大渡河的支流》。长诗通过叙述女主人公琼枝的悲惨遭遇,控诉了那个时代广泛存在于中国社会的不合理婚姻制度。
《大渡河的支流》有曲折的故事情节和鲜明的人物形象。故事从贫农的儿子然福和他的情人琼枝在一个“村庄和田野熟睡了”的黑夜相会开始。第二天然福离开了家乡,当壮丁到了抗战前线。
然福走后不久,琼枝发现自己怀了孕,绝望地等待着“那不可知的灾祸的来临”。
诗歌回叙了琼枝和然福各自处于压迫和被压迫地位的家庭。琼枝的父亲山耳是“地主、商人、高利贷者”,一个刻薄寡恩的老头儿,他残酷地剥削农民,逼死了然福的父亲,拉走了几乎成为他家唯一财产的牛。山耳同有钱有枪的乡长胡玉廷有利害冲突,为了缓和冲突,不惜牺牲女儿,把琼枝许给胡玉廷的儿子,一个“数目也计算不清的傻东西”。
《文艺杂志》
“第二年桃子花开的时候”,琼枝被迫嫁到胡家,5个月后生下了孩子,立即被婆婆摔死。琼枝在封建家庭的摧残和乡村舆论压力下被逼成疯子,“她飞跑在田野”,“哭叫在田野”。山耳为了挽回名声,把琼枝绑回家,“用绳子套着女儿的颈子”,暗中勒死,然后放出空气说琼枝“哭着吊死了”。表面上道貌岸然的山耳,在家里却奸污了自己的儿媳妇。封建地主阶级的丑恶嘴脸,通过山耳这个形象暴露无遗。
长诗最后以山耳在外乡读书的儿子认清了“家,污秽的,罪恶的渊薮”,毅然同地主家庭决裂,以离家出走而结尾。
作者通过这个爱情和家庭的悲剧,强烈地控诉了封建地主剥削制度及其虚伪道德的罪恶。长诗悲剧气氛浓重,有时用景物加以烘托。在描写琼枝的婴儿被活活摔死,琼枝万分悲痛时,诗歌写道:
风不要来!
老鸦不要叫!
梧桐叶子
不要哭号!
旷野静静地
听这含羞的母亲
诉苦吧!诉苦吧!
尽管《大渡河的支流》在思想上艺术上有不足之处,但作者用感情激荡的诗句不仅描述了一个令人悲愤的故事,而且描绘出一幅富有四川内地地方色彩的旧农村画面,显示了作者在诗歌创作上的才华。
《大渡河的支流》发表后,一时洛阳纸贵,读者争相传阅。两年后,由著名评论家冯雪峰推荐,上海建文书店出版单行本发行。
冯雪峰对这篇长诗给予极高的评价,他在序言中写道:
我觉得这是一篇史诗(我以为这是可以这样称它的,虽然我也以为它还不是所谓伟大的史诗),有着惊心动魄的力量,首先就因为这悲剧在现实上是惊心动魄的。我不能不想起托尔斯泰的剧本《黑暗的势力》来,虽然一个是剧本,一个是叙事诗,但是使人神经颤栗的一点是相同的——这一篇叙事诗,以地主和土豪的残酷剥削及无人性的惨毒,为罪恶的本体和农村黑暗的主要根源;作品所能给予的暗示,除了革命以外,再没有别的能够超脱的路了。
大渡河的支流是哪条?作者玉杲又是谁?这一切,让读者不得而知。因为此时玉杲已不知所踪。就连微薄的稿费也无人来领取。建文书店只得找到序言作者冯雪峰,由他代领了稿费。
在序言中,冯雪峰是这样介绍作者的:
一个为这诗出版而尽力的朋友,认为还应把作者介绍一下,我也觉得这些是重要的。只可惜关于作者玉杲,我知道的很少,现在他又在很远的地方,并且无法通信。他只和我通过七八次信,见过两次面,都在两年前,那时他在重庆郊外的璧山社会教育学院读书,在1945年暑期毕业后,则到川南一所中学去教书。两次见面都很仓促,他很少说话,给我的印象是:微黑的脸,那时大约二十二三岁,从他简短的语言和眼睛的表情上,似乎是一种在农村中可以找得到的那种颇惯于寂寞然而倔强的,自重而深沉的朴素性格。现在我竭力回忆当时他说的话,都记不起了,除了两点似乎记得清楚,一是他说在璧山有些书看不到,这大概是指那些在重庆新出的政治性的书;二是他说他喜欢读涅克拉索夫的诗,可惜他不能读原文。
在通信中他说的话多一点,记得他曾说过他是不能也不愿回到他的故乡去了,他大概是川西北人,如诗中所示,但故乡的影子常在他的脑际盘旋。他又在抗战初期到过西北,也是在信中透露出来的……
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一点。他离开四川到北方去,是去年五月间,那时我已到上海,他在动身时曾来信通知,并请托我找地方把这篇诗出版并写一点序。
冯雪峰192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,1929年参加筹备中国左翼作家联盟,后任中国“左联”党团书记,是唯一一位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作家。曾在重庆、上海从事地下工作。对于玉杲的去向,冯雪峰自然心知肚明,他早已到了延安。虽然不能明说,但序言还是隐约透露出玉杲到“北方”去了,“北方”指的是什么,明眼人自然明白。
稿费交到冯雪峰手里,冯雪峰却交不出去了。这笔稿费便成了一个烫手山芋。看着法币一天天贬值,如果再不用出去,有可能变成一张张废纸。
无奈之下,冯雪峰买了一支派克钢笔,心想稿费没有了,好歹还有一支钢笔,有机会再交到玉杲手中,也算是纪念。
新中国成立后,1953年9—10月,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二次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,作为陕西省代表,玉杲参加了这次盛会。此时,冯雪峰已任中国作协副主席。玉杲与冯雪峰再一次握手,冯雪峰将钢笔郑重地交到了玉杲手中,并鼓励他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。
其实,玉杲的“失踪”已不是第一次,早年,他曾“逃婚”离开了家乡。
长篇叙事诗《大渡河的支流》
玉杲离开人世的最后一句话:我不甘心
玉杲一生有过两次婚姻。
玉杲的祖父是清末的举人,因为有些腿疾,没有入朝做官。但根据清政府给予举人的待遇,每月都有固定的饷银,家里也出租一些田地给佃户。玉杲的父亲是当地的一位私塾老师,会一些中医;玉杲的母亲是当地的名门闺秀,能够识文断字。玉杲记忆中的很多故事,都是奶奶讲给他听的。
玉杲生于1919年,是家中老大,下面还有3个兄弟。玉杲从小倍受爷爷奶奶的疼爱,在他小的时候,家人就开始四处给他说“亲事”,让他长大后好传宗接代。
1936年,玉杲考入成都省立中学,在成都读书,受到了共产主义思想的影响,于是他一心想投奔革命。1938年他悄悄跑到了延安,正如冯雪峰在序言中所说“在抗战初期到过西北”。玉杲到延安后,先是在抗日军政大学读书,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。从抗日军政大学毕业后,玉杲被分配到延安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工作。但玉杲不习惯陕北的生活,尤其吃不惯陕北的小米,经常拉肚子,他的身体因此受到了极大的影响,整天病恹恹的,随时都可能倒下。无奈之下,他只得回家养病。
在芦山老家期间,玉杲秘密传播共产主义思想,并组织学生运动,曾被国民党政府拘留。经过家人的多方斡旋,才把他保释出狱。
父母为了拴住玉杲的心,便给玉杲娶了一个媳妇。老人是这样想的:等他有了自己的家庭,过上了安稳的日子,他就会把放出去的心收回来。如果玉杲不答应这门亲事,家人就不准许他外出。
1940年夏天,在家人的逼迫下,玉杲只得和当地一敖氏女子成亲。几天后,玉杲借口要到芦山县飞仙乡下教书,离开了家。父母怕他逃跑,还安排人时刻跟随着他。
不久,在一个夜雨的晚上,玉杲乘人不备,只身一人冒雨偷跑了出去,他连夜跑到了雅安,第二天坐车到了成都。他先是在成都教书,后来到了重庆璧山社会教育学院求学。
在此期间,青春飞扬的玉杲诗兴大发,写下了《大渡河的支流》、《刘老五》、《残夜》等多篇长篇叙事诗和一些短诗。
后来,玉杲在重庆偶遇一芦山同乡,他意外得知,他离家出走后的第二年春天,敖氏生育一子,取名叫王履道。
玉杲一声叹息。
后来,他托同乡带回去一封信,向家人提了两个要求,一是让父母劝敖氏改嫁,因为他要革命,再也不会回家了;二是为儿子王履道拍张照片带过来。
不久,玉杲再次奔赴延安,踏上了继续革命的道路。
离开重庆前,玉杲把他创作的所有的诗稿寄给了冯雪峰,请他处理。
到了延安后,玉杲一边从事大众教育,一边进行诗歌创作。1948年,玉杲年又完成了长篇叙事诗《人民的村落》。
1956年玉杲回到了芦山老家。此时,他已有了第二次婚姻。
原来,西安解放不久,在西北人民革命大学任现代史教研室主任的玉杲,通过同事的爱人介绍,认识了当时已经参加工作的武兰。武兰是西安女子师范毕业的高中生,作为进步学生参加了区政府的工作,任妇女干事。当时刚一见面,作为当时才华出众又早年出名的诗人,武兰就被玉杲的才学所吸引,甚至没有问清这个祖籍四川,从陕北来的“老革命”到底有多大年龄。
玉杲告诉她,1940年夏天他离开四川后,再也没有回过老家。在父亲的逼迫下,与当地一敖氏女子拜堂成亲。他离家出走后,得知敖氏生育一子。由于双方没有感情基础,他早已托人带信回家,让敖氏改嫁。将来有机会,他回老家把儿子带到西安。
不久,时任西北人民革命大学校长的李辅仁亲自为玉杲和武兰主持了婚礼,这被看作是受到了格外的重视。婚后,他们生育了余强、余全两子。
回到老家,玉杲第一次见到大儿子王履道。看着已是15岁的大儿子,他又惊又喜。他给家人留下一句话:“我的儿子,我来养。”他告诉敖氏,他已在西安成家。再次嘱咐敖氏找人成家。
玉杲把王履道带到了西安。他觉得自己离家出走,亏欠了孩子,他要给孩子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。
王履道在西安上了初中、高中。临近高中毕业前夕,踌躇满志的王履道正准备报考大学时,遇上了“三年自然灾害”,城市人口大量压缩,刚摘下右派帽子的玉杲无力对抗,不得不把王履道送回老家。
在车站临别时,玉杲把那支珍藏多年、自己都舍不得用的派克钢笔给了王履道。一再叮嘱他:“无论到了什么时候,都不要丢下书本。”
虽然有玉杲的两次嘱咐,但敖氏并没有再嫁人。回到老家后的王履道,便与母亲相依为命。无论是在生产队劳动,还是在外出打临工,他都没有忘记父亲的教诲。后来,王履道自学成才,取得了大学文凭,当上了老师,先后在升隆小学、芦山县职业中学当校长,直至退休。
只是让王履道抱憾终身的是,在“文革”期间,家里藏着一支派克钢笔,犹如埋着一颗随时都可能爆炸的地雷。后来,王履道只得将钢笔扔进了厕所。时至今日,只要一说起此事,他就心痛不已。
新中国成立后,玉杲先是在西北文联专事创作,后任西北人民革命大学教研室主任。1956年初,玉杲参与了《延河》创刊,任编辑部主任,他先后签发了贺敬之、张贤亮等人的作品,其中就有经典名篇《回延安》。
1956年3月,著名诗人贺敬之回到离别10多年的延安,参观党中央当年在延安各处的旧址,在杨家岭山头上种了树,又探访了母校鲁艺所在地桥儿沟的干部和乡亲,他有一种回到母亲的怀抱的感受。于是,他准备用“信天游”的形式演唱重回延安的感受。但因感冒失声,不能上台朗诵,后来他便写下了《回延安》这首诗。
当时西北人民广播电台的记者郭强与贺敬之住在一个宿舍,郭强看到贺敬之埋头写诗,便问他:“回延安后写了什么大作?”贺敬之风趣地说,“小作”而已,还是用陕北民歌“信天游”写的。郭强便索要诗稿:“信天游更好,我们电台可以请人朗诵,还可请歌唱家演唱。”郭强拿着诗稿回到西安,他请人朗诵和信天游演唱。不料没有获得主编的批准。西安《工人文艺》杂志编辑杨小一看了诗稿,连声称好。然而过了几天,杨小一回话:“领导没有通过。送《延河》杂志吧!玉杲是诗人,他们识货!”
此时,《延河》刚创刊,出了第一期4月号。玉杲一看诗稿,击掌叫好:“好诗!好诗!你们不发,我们发!”
《回延安》很快在1956年6月号的《延河》杂志上发表了。《回延安》抒写了诗人回到阔别十余年的延安时的喜悦之情,赞颂了延安在中国革命史上的贡献和新中国成立后的变化,语言淳朴,感情真挚。
几回回梦里回延安,双手搂定宝塔山。千声万声呼唤你——母亲延安就在这里!
脍炙人口的诗句在几代人中深情传唱,它之所以能打动无数读者的心灵,就在于它对革命圣地延安的真挚情感和对延安精神的礼赞。
《回延安》开启了贺敬之创作生涯的第二个辉煌时期。
时隔多年,贺敬之讲述了他创作《回延安》的过程及发表始末,面对两次退稿的诗稿,玉杲毫不犹豫地予以刊发。贺敬之的感激之情,跃然纸上。
作为编辑,玉杲慧眼识珠,让两次退稿的《回延安》重见天日;作为诗人,玉杲还有自己的“诗与远方”。
1957年,玉杲的长诗《方采英的爱情》发表,再一次又给他带来极高的声誉。著名作家柳青对玉杲说:“这又是一部能流传的诗。”
只是时代发展得太快,很多人还没有来得及熟读这两部长诗,“反右”和“文革”来临了,曾一度脱离革命的玉杲自然说不清道不明,于是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。被下放到户县(今鄠邑区)郊外20多里路崔家湾劳动改造。
玉杲在户县劳动改造时,西安市有一位文学青年曾慕名造访。
一间老屋,一方土炕,一张小凳,一口铁锅,这就是诗人的新居;
一身尘土,一脸沧桑,一副眼镜,一头荒草,这就是诗人的风采。
这位文学青年对他说:“听说,你在抗战时期出版了一部长诗《大渡河的支流》,冯雪峰写序,誉之为‘史诗’。这本书很难找,你能不能带来,让我读一读?”
玉杲婉言拒绝:“陈芝麻烂谷子,早过时啦。”
多年后,这位文学青年写下了一篇《玉杲在户县的日子里》,描绘了当年见面时的情景。
1979年春天,玉杲重回陕西省作协。他再一次焕发了青春,担任《延河》副主编、陕西省第五届政协委员,他创作了大量的作品。历经十年内乱,有的人看破了红尘,但玉杲依然热爱生活。
1981年12月,玉杲将他的两部叙事诗、22首抒情诗,由陕西人民出版社结集出版,书名为《红尘记》。
1992年8月1日,玉杲病逝于西安,终年73岁,也在这一年,寂寥一生的敖氏在老家芦山县病逝。
玉杲去世前,他留下了最后一句话:“我不甘心。”
玉杲不甘心什么?他来不及细说,就闭上了双眼,离开了他深深眷念着的滚滚红尘。
也许诗人心里所积聚的诗情和激扬,还没有完全喷发出来,他的学识和才情,还可以让他完成更多的美好诗篇,但生命却突然变得如此脆弱,来不及绽放出更加灿烂的光焰……
玉杲留给世人的,大渡河支流的涛声,至今依然在家乡回荡。
责任编辑:郭涵
来源:生态雅安 日期: 2021-05-19 11:01:36
编辑:郭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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